生活教育
生活教育这个名词是被误解了。它所以被误解的缘故,是因为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理论混在里面,令人看不清楚。这理论告诉我们说:学校里的教育太枯燥了,必得把社会里的生活搬一些进来,才有意思。随着这个理论而来的几个口号是:“学校社会化”,“教育生活化”,“学校即社会”,“教育即生活”。这好比一个笼子里面囚着几只小鸟,养鸟者顾念鸟儿寂寞,搬一两丫树枝进笼,以便鸟儿跳得好玩,或者再捉几只生物来,给鸟儿做陪伴。小鸟是比较的舒服了。然而鸟笼毕竟还是鸟笼,决不是鸟的世界。所可怪的是养鸟者偏偏爱说鸟笼是鸟世界,而对于真正的鸟世界的树林反而一概抹煞,不加承认。假使笼里的鸟,习惯成自然,也随声附和的说,这便是我的世界;又假使笼外的鸟,都鄙弃树林,而羡慕笼中生活,甚至以不得其门而入为憾,那么,这些鸟才算是和人一样的荒唐了。我们现在要肃清这种误解。生活教育是生活所原有,生活所自营,生活所必需的教育(Life education means an education of life, by life and for life)。教育的根本意义是生活之变化。生活无时不变,即生活无时不含有教育的意义。因此,我们可以说:“生活即教育。”到处是生活,即到处是教育;整个的社会是生活的场所,亦即教育之场所。因此,我们又可以说:“社会即学校。”在这个理论指导之下,我们承认:过什么生活,便是受什么教育;过好的生活,便是受好的教育;过坏的生活,便是受坏的教育;过有目的的生活,便是受有目的的教育;过糊里糊涂的生活,便是受糊里糊涂的教育;过有组织的生活,便是受有组织的教育;过一盘散沙的生活,便是受一盘散沙的教育;过乱七八糟的生活,便是受乱七八糟的教育。换个说法,过的是少爷的生活,虽天天读劳动的书籍,不算是受着劳动教育;过的是迷信生活,虽天天听科学的演讲,不算是受着科学教育;过的是随地吐痰的生活,虽天天写卫生笔记,不算是受着卫生的教育;过的是开倒车的生活,虽天天谈革命的行动,不算是受着革命的教育。我们要想受什么教育,便须过什么生活。
生活教育与生俱来,与生同去。出世便是破蒙,进棺材才算毕业。在社会的伟大学校里,人人可以做我们的先生,人人可以做我们的同学,人人可以做我们的学生。随手抓来都是活书,都是学问,都是本领。
自有人类以来,社会即是学校,生活即是教育。士大夫之所以不承认他,是因为他们有特殊的学校给他们的子弟受特殊的教育。从大众的立场上看,社会是大众惟一的学校,生活是大众惟一的教育。大众必须正式承认他,并且运用他来增加自己的智识,增加自己的力量,增加自己的信仰。
生活教育是下层建筑。何以呢?我们有吃饭的生活,便有吃饭的教育;有穿衣的生活,便有穿衣的教育;有男女的生活,便有男女的教育。它与装饰品之传统教育根本不同。它不是摩登女郎之金钢钻戒指,而是冰天雪地下的穷人的窝窝头和破棉袄。
生活与生活磨擦才能起教育的作用。我们把自己放在社会的生活里,即社会的磁力线里转动,便能通出教育的电流,射出光,放出热,发出力。
《生活教育》第一卷第一期(1934.2.16)